罗扎克是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冰岛峡谷中南迫村的拉祜族竜头，他用拉祜语向我介绍了一座座大山和二十八尊山神的名字，说他负责带领村民祭祀这二十八尊山神。其中有糯伍科、嘎里克、那若科珠呢、那格妈、扎科伍山呢古门、扎那舍过拉、古崴科、扎吉那铁、日蚌、那阶日阶、哈普妈、鱼磐扎阿、哈朴玛、戈娃、针娃、果猛、贺娃古猛。二十八尊山神多数各有分工，主管不同领域，但也有少数的山神“管理万物”，是全能神，对人世间的事情都可以过问、发号施令。其中有两位山神：“古崴科”和“扎吉那铁”，前者代表几位山神，后者也代表几位山神，有“诸神合一”或“众神”的意思。

罗扎克领着我从村庄里一个个插着刀子的窗户边走过，指着一棵榕树和一棵白毛树，告诉我这两棵树上也住着神，不能在树下行污邪的事情。他家的一棵古茶树，有一人合抱那么粗，主干上分出两根枝干，一根是公的，白皮，叶红且薄，茶质无涩味，香味极佳；另一根是母的，叶子黑厚，叶边有齿，茶质苦味和香味非常均衡。此树是冰岛地区著名的“夫妻茶树”，他们会在属龙的日子前去祭拜，而采摘的日子必须属虎，他念完古老的口诀，夫妻俩爬上树，一边唱着情歌，一边采摘茶叶。“夫妻茶树”每年的春茶产量7公斤左右，6600元一公斤，价格永远不变。

我和他坐在他家的院子里抽烟时，他告诉我，门楣上用竹篾编的花状物叫“鲁巴”，保佑亲人和牲口平安，而且因为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进不了门；墙边的几根棍子撑起一个竹编的漏斗，名叫“阿也”，下面堆着的石头是鸡的房子，同时也保佑猪的平安。我问他“拉祜”的字面意思是“猎虎的民族”，他认为是否正确？他说，这是不对的，正确的说法是： “拉祜是老虎的伴！”老虎的伴，虎伴，听到这个词的一瞬，我开心得叫了起来。

2022年2月10日下午5∶20，蓝色天空沉静地安卧在众多山峦之上，从两股水之间的山神“那阶日阶”和白石岩山神“哈普妈”方向斜照过来的阳光，前一分钟还黄里泛白，后一分钟就黄上加黄，由普通的黄慢慢变成金黄，又由明亮的金黄过渡到氤氲的金黄，均匀地点染在万物向阳的表面。经过一天的筹备，人们已经用剥皮的锥栗木和剖开的竹子将四座竜林围了起来，用骡子运来的新鲜沙土在栏栅内闪烁着纯洁的光芒。罗扎克和他的三个助手是最先出现在寨子南边坡地上的竜林中的，那是一丛芭蕉林，他们赤着脚，在原有的几棵芭蕉旁边新植了几棵芭蕉后，用一根白线在芭蕉林外围绕上一圈，便念着口诀，将一根蜡条点燃。同时，罗扎克在新土上挖出一个小坑，在坑里放一支蜡烛，点燃松明节子，烧断一根白线，又用燃烧着的松明节子把坑里的蜡烛点燃。也就是在罗扎克给芭蕉林缠白线之时，寨子里的人几乎都来到了竜林边上，有的焚烧去年护佑过他们的各种竹编器物，更多人低着头，蹲着或跪着，挤满了锥栗木栅栏边的台地，靠近竜林的地方有限，他们就蹲跪在下边另外的台地上，甚至挤满了寨子边的空地。锥栗木栅栏的四个角上分别有高耸的木桩，上面插着一绺白纸，同时竜林的四个角上也插着四个竹篓，里面装满了每户人家凑在一起的茶叶，罗扎克用一根白线将它们连在了一起。在罗扎克念口诀之先，有青壮年从寨子里用新鲜的竹筒背来一筒筒清水，口诀之后，就由村长将水洒向四周蹲跪着的人们头顶。人们几乎都背着一个背篓，里面装着的祭品有蜡条、苞谷、茶叶、米花、南瓜子、红豆、茅草绳、漏斗状的竹器（名叫竭波）、米、黄豆 和挂在门楣上的“底路八”等等，他们争相把背篓挂到锥栗木上，但因为拥挤，更多的人都将其搂在怀里。根据罗扎克念诵的口诀，洒水之后，一分钟左右又转向竜林，整个仪式持续了半个小时。祭品中的粮食一般都是将要播种的种子，茶叶则要带回家继续供奉，所以在祭拜完芭蕉林后，人们在转向另一座竜林时都要把装祭品的背篓背在身上带走，静谧、肃穆的人群往山坡的另一个方位转移时，人群中有两个人扛着长长的木棍，木棍上面系着一捆绿色的杂草。

在人群中蹲跪，我问了两三个旁人，为什么祭拜芭蕉林而不是磐石或满山的巨木？他们没有听懂我的话语或意思，或确实不知道，无人为我解惑。在创世史诗《牡帕密帕》（牡帕密帕，拉祜语音译，意为造天造地）中，拉祜人的祖先曾经跟着一只马鹿来到了“牡缅密缅”， 并在那天堂一样的地方生活下来，但后来因为战争他们又离开了那个他们一直梦想着重返的古老家园，而且，也就是在那段逃离天堂的旅程上，他们的祖先因为躲进芭蕉林，得到芭蕉林的庇护，方才得以避开官兵的追杀。把现在临翔区南美乡与双江县勐库镇交界一带指认为“牡缅密缅”，已经是地方史学界的共识。香港科技大学副教授马健雄先生甚至认为——倮黑大山的三次拉祜族起义之所以都要攻打缅宁，绝不仅仅因为缅宁是旧政府的政治、经济中心， 更主要的就是因为缅宁即“牡缅密缅”，是拉祜人的圣地，他们想回去。在糯伍村的松树下聊天时，指着南迫村，李彩荣也告诉我：南迫村就是传说中拉祜族人兄妹部落分手、向南迁徙的出发地（意即南迫村乃是“牡缅密缅”的核心）， 兄妹部落在那儿分开，哥哥的部落“拉祜西”从南勐河东岸向南而行，妹妹的部落“拉祜纳”从西岸向南而行，继而分别走向了忙糯、大文、澜沧、耿马、孟连、西双版纳及缅甸等辽阔的南方区域。

因为妹妹不知道豪猪的体量很小，以为满身长满了粗刺的豪猪一定是庞然大物，误会哥哥在分发食物时不公，只给了自己部落一根豪猪尾巴， 就带着自己的部落不辞而别，沿河而下，而哥哥部落为了找到妹妹，也走上了南下的迁徙路。普洱一带的《牡帕密帕》版本中， 对此情节的叙述比较简约，而双江一带的口传史诗中对此则浓墨重彩： 各自带着自己的部落，在即将分手时，兄妹俩抱在一起哭诉。哥哥伤心地对妹妹说：“阿妹，我们兄妹本该永不分离，是阿哥对不起你。阿哥向你认错，都是阿哥不好，向你认错。”妹妹说：“阿哥，我的心被你伤透了，原谅不原谅的话不要说。这是天意，我决心已定。你我兄妹来到这个世上，从小我就在你的呵护下，一起上山打猎，一起练箭。你总是让着我，打着的猎物平分着吃，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从你分给我少量的豪猪肉这事来看，你已有了心上人，只是碍于我深爱着你而不好讲。”这时哥哥已泣不成声，心都碎了。此时已是深夜，妹妹说：“我们都回去吧！今后妹妹不在你身边，你要多保重。我走了，我带走了那对鸡卦。我把松子顺着拉此厄（澜沧江） 岸边撒下，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的心想起妹妹，就砍松树上的明节子，点着火把来找我……”当妹妹知道豪猪的体量之小，已经是30年后，她撒下的松子在澜沧江边长成了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

“拉祜西”部落与“拉祜纳”部落是不是在南迫分手的？我不得而知，尽管山顶上的村寨遗址可以作为证据。但在认真琢磨罗扎克在附近山峰上指认二十八尊山神这个“奇观”之后，我疑心南迫村在拉祜人的迁徙史上一定有着非同小可的地位，而且东半山与西半山也的确由此分开，东、西两个部落顺南勐河而下，在神话学与地理学上都无可厚非。当罗扎克领着寨子里的人前去祭拜第二座竜林的时候， 天空开始变灰，金黄色的夕照中加入了很多暗淡的元素——比如形形色色的阴影和阳光与地土形成的死角，南迫村沉浸在夜幕降临前喧嚣而又安然的寂静中。

望着寨子里匾牌林立的茶叶初制所，想起2005年我第一次探访这儿时的场景：荒烟蔓草，啼鸟低飞，俸健平的手工作坊设置在伐竹人搭建在野山上的竹棚里， 我和杨炯坐在竹跳板铺设的平台上抽烟，聆听着水塘方向日蚌山神管辖的青蛙高一阵低一阵的叫鸣，谁也不清楚寨神戈娃什么时候才会把这个僻远的拉祜山寨高高举向空中，而俸健平一边生火做饭，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他的拉祜族干爹李二八。哦，冰岛峡谷中著名的神枪手， 弹无虚发， 打死的麂子和野猪堆成山。话锋一转，又说起他的外婆，做了茶，背到临翔区的勐托去卖， 翻越“风吹山”，一股从岩石中流出来的泉水名叫“南扎罗”， 甜得像糖水， 外婆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临死前没能喝上一口“南扎罗”的水。做饭的浓烟一团接一团升起，俸健平从某一团浓烟中伸出头来， 对着我俩咧嘴而笑： “对了，我的原名叫岩福，阿金木是猎人干爹取的！”话没说完，浓烟中传来野菜倒入油锅的吱吱声。“风吹山”也叫“回头山”，因为它横亘在双江与临翔两个区域的边界上， 在旧时光里，双江女儿远嫁临翔， 到了此山，就要回头再看一眼云烟和密林中的故乡；而临翔人远走双江，到了此山，也要回头望一望故乡： 那时的双江是瘴疠之地，不知此去是死是生，能不能重返故乡。

作者：雷平阳